第十一章、木尔苗圣列传-《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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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珏还小,他不懂事,他继续问道:“总要人去做,为何一定要是孟先生,一定要是江候?”
苗圣不答,江珏继续问道:“小子虽然以前从未来过楚国,但苗圣的风采小子也有耳闻,既然能养楚地两百万户为何不能养天下九州黎民?”
苗圣没有作答,他的两眼尽是看透了人间的睿智,让江珏想起了睿智的阿二。
在来郢都之前,在巴国或是在綦地,江珏所见到的尽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黎民。来郢都他开了眼界,五湖鱼羹,何其美味,简直是人间珍馐。可便是这人间珍馐,他顿顿都吃的上。何其美味的五湖鱼羹,可惜滋味如同嚼蜡,他想起在綦地,在活泉关,那些綦民自发组成的乡勇义军吃的是什么?整整三万人,粮草供给跟不上,只能刨草根、割树皮,能见到的荤腥还是綦地渔夫送来的鱼。
江珏对钱财没有什么概念,和江侯随行时一切开销都是江侯做主,他以前和阿五到巴阳贩卖木材、鱼、草药和鹿皮也挣了点小钱,悉数交给了兰埔的米妮。前不久随卢家商队一趟挣了整整九百枚刀币,寻常人家终其一生恐怕也赚不到这个数字。可是这九百枚刀币折合成粮食还不足够三万人吃一天,江珏忍不住想啊,天下那么多军队,这打仗要死多少人,又要吃多少粮食。
江珏想起了巴山老匪阿二,阿二富有智慧,他和江珏说起过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这个晦涩神秘的问题。
“天空、大地和谷子的智慧?”苗圣饶有兴致地念了一遍,显然很感兴趣。
关于天空,阿二说:“天上有许多星辰,是人变的。天空的星辰代表了人的意志,是最奇妙的智慧。有好的,叫礼乐;有坏的,叫权谋。”
关于大地,阿二说:“大地分为四海八荒,又化为九州,大地住着人,我们叫做黎民,又分为宋人、楚人、巴人许多人。人多了就有战争,有的人选择征伐,有的人选择守护。”
关于谷子,阿二说:“谷子天生地养,人是谷子的孩子,所以人也是天生地养。我听说世上有禾一苗两穗,两穗都是谷子叫嘉禾,一苗一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
苗圣心悦诚服地拱手说道:“受教了。”
他托付江珏替他给阿二敬一杯酒,可惜阿二死了。
苗圣惋惜地说道:“天空,代表了统治者,代表了权力,所以天下九州最大的统治者叫做天子;大地承载着黎民的希望,是统治者赐给黎民的,用来种植五谷;黎民种植五谷,自然也是属于统治者。”
“苗圣,小子不认可,”江珏说道,“人生天地间,为何要有贵贱之分、尊卑之别?都是吃五谷,当然了,所谓的统治者可能只吃肉糜不吃五谷菜蔬。但是都生在天地之间,为何不能做到平等,做到和平?”
苗圣哑口无言。
“孟先生教给我的仁义礼信、忠诚孝悌,不能做到天下大同但好歹是个精神契约;江候教我练剑、教我治军,不能做到不起战事但好歹可以守护一方。小子当不起肩挑道义、手拿黎民的重任,小子只想让天下人人平等,和睦永昌。”
苗圣对眼前少年郎刮目相看,或者说是自愧不如。孟先生孟兰手里拿的是诗书,诗书可以教化人,仁义礼信、忠诚孝悌八个字何尝不是能让天下人人平等的精神契约?江候江望舒手里拿的是刀剑,保家卫国、守护黎民两个词何尝不是一地黎民不再遭受战乱之苦?
江珏拿起了孟兰的诗书,也拿起了江望舒的刀剑,甚至夸下海口要让天下人人平等,和睦永昌。当真是口无遮拦、妄开海口?有些事总要人去做。
“老朽垂垂老矣,这七十年当真白活了,”苗圣朝江珏鞠了一躬,说道,“公子有远大抱负有卓远见识有赤子之心,老朽钦佩。”
苗圣心悦诚服,越是和江珏相处,便越是满意,江珏有着远超同龄人甚至远超天下十之八九人的远见卓识。
苗圣愿意帮助江珏,不过是看在玄郎的面子上,玄郎传道受业解惑之恩,他只能还给江珏。人越是上了年纪,便越是年纪人情。所以他答应尽力帮江珏逃出郢都,尽力,有许多讲究,可以说尽十分力,也可以说是尽绵薄之力。
承了玄郎的人情,苗圣尽绵薄之力足够了。但眼下苗圣改变了主意,尽力便要尽全力。
要变天了,黑云铺天盖地。要变天了,天下动荡不堪。
“公子,淼儿你带走吧,给不了名分当个婢女也行,”苗圣越来越满意江珏,见到江珏想要拒绝,他不太乐意,连忙说道,“公子先别忙着拒绝,老朽老不堪用,一身培育良种的本领都传给了淼儿,公子总有用得着的一天。况且老朽已经行将就木,恐怕她一个女儿家在郢都没人托付,公子既然在乎天下人,那淼儿的生死便在你手中。”
苗圣一生单单这一个捡来的孙女,他把全部的爱都给与了苗淼。人嘛,上了年纪总是操心后人,苗圣再是农家圣人也不能免俗。
江珏叹了口气,哪里是老而朽之,明明是活成了人精。不过这也算是苗圣的嘱咐,江珏无论如何也要帮忙,毕竟自己能否逃出郢都还全仰仗苗圣。至于苗淼,江珏心里有了打算,若是能带她逃出郢都在替她寻个好人家。
“那苗圣你呢?”江珏担忧地说道。他觉得苗圣似乎是在托付后事一样,救自己逃出郢都的代价恐怕大到连这个农家圣人、一国三公都承受不了。
苗圣一副云淡风轻,江珏知晓他心头波诡云谲。他摇头说道:“苗圣,还是算了吧,小子自己找机会逃出去。”
江珏那一颗冰冷又粗糙的草莽心已经融化了,他心很软,既然要牵连别人他真做不到。况且又不是死境,一个郢都而已,少年郎能在江城杀人再全身而退还在乎一个郢都?大不了自己再闹一回郢都。
郢都小霸王能将郢都搅得鸡犬不宁,何况是能压小霸王一头的江珏?
“老朽一具将死皮囊,能为公子做点什么是荣幸,”苗圣说道,“少年郎可筚路蓝缕以挑道义,可披星戴月以拿万民。”
江珏一颤,可筚路蓝缕以肩挑道义,可披星戴月以手拿万民。
从有虞氏始祖虞执到南荆始祖高辛再到楚国始祖楚灵王,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披星戴月而至山海,历经六代明君才给熊冉留下这一份家业。
如今少年郎照样一无所有,筚路蓝缕以挑道义,披星戴月以拿万民,可以乎?
“苗圣,小子真不愿意牵连到别人,因为害怕牵连到江候所以我才想逃出郢都,再让小子牵连到苗圣小子恐怕要在愧疚中度过余生。”江珏坦诚相告,苗圣很固执,江珏也很固执,两人都不是轻易让步之人。
“若是公子觉得愧疚,可以给淼儿一个名分,好了,天色不早了,明日还有正事,公子歇息吧。”苗圣毋庸置疑地说,不容江珏开口,他关门而去,这位七十高龄的圣人已经老到站不稳了,他太老了。
苗圣太老了,他最终竭尽所能还是没能送江珏出去。他低估了楚王熊冉对江珏的在乎程度,也低估了国师木尔的争强好胜之心。
苗圣终于舍得告老还乡,毫无征兆。他颤颤巍巍地拱手说道:“王上,老臣老不堪用,还请王上恩准告老还乡。”
满堂俱惊,再仔细看苗圣,他确实老了,老得如一块龟裂的土地,老得如老松树的树皮。
木尔忽然有些感慨,他和苗圣争了十年,一下子没了个对手还有些兔死狐悲的意思。
苗圣老了,这位无名无姓无氏又无父无母无子嗣的苗圣终于老了,这位大半辈子在水田里劳作的苗圣终于老了,这位养活了荆楚两百万户的苗圣终于老了。
木尔摇摇头,他忽然有些不忍。熊冉动容了,他眼角滚落两颗热泪,下来亲自搀扶苗圣落座,拱手说道:“苗圣,冉不能没有你,冉请苗圣再留些日子。”
“王上,老臣已经七十了,活到这个年纪知足了,淼儿有个归宿知足了,能为楚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知足了”苗圣显然去意已决,他说道,“老臣去意已决,还请王上莫要怪罪。”
毫无征兆,甚至昨日苗圣还对江珏说过些日子再告老还乡。
“冉拜送苗圣。”楚王熊冉不再挽留,朗声说道。
满朝贵胄拱手施礼喊道:“拜送苗圣。”
“还请苗圣在郢都养老,冉可以时时请教。”熊冉拱手说道。
“王上,落叶总念想着归根,老臣从哪儿来,便想回哪儿去。”苗圣说道。显然,他不愿留在郢都养老,他想回到故土。故土,自然是三苗之地,并没有给与他温暖的三苗之地。人嘛,越是老,就越是念想故土的味道。
“鹿恩,苣臣。”熊冉喊道。
“臣下在。”白鹿大王鹿恩与苣臣两人齐声答道。
“送苗圣回三苗,不许有半点差池。”熊冉说道。白鹿大王鹿恩和苣臣都是三苗人,三苗虽然从白鹿大王臣服便彻底归顺,但熊冉还是不放心。
木尔咂咂嘴,他在想若是自己日后隐退,阵仗和苗圣比起来又如何?
三人都是三苗人,三人撑起了楚国小半边天。这是熊冉的高明之道,唯才是用,无论是楚人还是以前的南召人、南阳人,或是三苗人、百越人,只要能为楚国带来一针一线,熊冉都不会亏待。
这是苗圣最后的主意,他想以此送江珏离开郢都。楚王熊冉何其精明,他如何猜不透苗圣的心思,于是说道,“不过江统领可不能陪同,孤要去洛邑赴会,江统领自然要随同。”
滴水不漏楚王熊冉,回绝让人挑不出刺,他要去洛邑赴会,自然挑选了些将领跟随,比如郢都大统领封肃、镇西将军苣臣、郢都小霸王翟庄,加上郢都禁卫军统领江珏。
熊冉领着满朝贵胄把院里院外挤得水泄不通。苗圣收拾行李出来了,只带了一根拐杖,再无一物。
苗圣留念地看了看这处府邸,年纪大了总是念旧,这府邸住了不少年,真要离开还是舍不得。
堂堂楚国三公,没有一分钱财,没有一件宝物,有的只是一根拐杖。
郢都,大道。
苗圣在满朝贵胄的注视下离去,随行的有苣臣、白鹿大王鹿恩,还有苗淼。熊冉领着郢都贵胄一路送行,郢都民众聚集在道路两侧。
“拜送苗圣。”
“拜送苗圣。”
“拜送苗圣……”
马车走一步顿一步,整个郢都无一例外从楚王熊冉到满朝贵胄到富商巨贾再到寻常人都汇聚在从王城到西城门的路上,这是苗圣归家的必经之路。
熊冉送到西城门,拱手说道:“冉拜送苗圣。”
苗圣下车过来朝江珏小声说道:“珏,要筚路蓝缕以肩挑道义,要披星戴月以手拿万民,少年郎的肩头不算嫩,手掌也不小了。”
江珏拱手,送别苗圣。
苣臣驾车,苗圣和淼儿坐在车上,白鹿大王骑马跟着,再无一人。这排场小了?这排场不小,白鹿大王鹿恩和苣臣都是位列楚国四征四镇的大将。
苗圣死了,也是毫无征兆,这位老人实在不忍心看着江珏被困郢都,这是他能为江珏做的最后的事情。
这一个噩耗如同一个响雷落在郢都。
少年郎可筚路蓝缕以肩挑道义,少年郎亦可披星戴月以手拿黎民。少年郎的肩头稚嫩又如何?少年郎的手掌太小又如何?
有些事,总要人去做的。比如苗圣不该死,但他不得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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